我們的強國夢

——讓中國擠壓鑄造走在世界前頭

齊丕驤（中國兵器科學研究院寧波分院）

這里記載的，不僅是我個人所做的一些工作，更是一個科研梯隊、一批擠壓鑄造人的奮斗歷程。為了中國擠壓鑄造（液態模鍛）的崛起，他們不斷地向世界科技的巔峰攀登。

一、前線急需反坦克炮彈

1969年末，從珍寶島前線傳來一個驚人消息：我國85反坦克炮彈，打不穿敵方新式坦克的裝甲板。新聞記錄片上，也出現了一群手持木棍、農具的村民，在敵裝甲車橫沖直撞情況下，束手無策的鏡頭。“我國武器裝備實在太落后了。”我們心里都憋著一股子勁。

參照部里的項目指南，我遞交了“某炮彈零件擠壓鑄造研究”的立項申請報告，很快得到國家批準，并成立了課題組。

“擠壓鑄造”又稱“液態模鍛”，是一種介于鑄造和鍛造之間，可實現“鑄鍛結合”和“以鑄代鍛”的新型工藝。它問世于1937年的前蘇聯，在其衛國戰爭的艱苦歲月里，以“小壓力機設備制作大型鍛件”而立過汗馬功勞。我們之所以選中此工藝做炮彈零件，就是根據我國當時情況，解決復雜鋁鍛件無法批量供應和成本過高問題。

但當時我們研究所條件很差，除兩臺電阻熔鋁爐外，連壓力機都沒有。無奈，只好向兄弟廠調拔了一臺舊的300噸下頂式油壓機，以勉強的開展試驗研究工作。從設備打地基到安裝調試，從模具設計到加工組裝，從合金的熔煉、澆注，到毛坯的清理，加工，課題組成員都夜以繼日地自已做。那時“干活一身油吃飯兩窩頭”，條件艱苦但精神煥發。很快，項目增加到兩種型號彈體，并均達指標要求，通過了靶試考核和部級鑒定。在型號上得到了生產應用，并獲部級科技成果獎。

二、別國有的，我們也得有！

彈體零件擠壓鑄造的研制成功，給我項目組奠定了初步的試驗研究物質基礎。也就在這段時間內，日本和歐美等國也大力開展了擠壓鑄造研究，并在軍品高技術活塞，輕型坦克負重輪和鋁裝甲板等方面獲得重大進展，有的已在型號上獲得了應用。

“不能落在別人的后面，別國有的我們也得有”！我們的研究團隊接著開展了坦克及軍用車輛活塞和負重輪等研究，瞄準的目標是我國正在試制的最新型號的三代坦克及軍用車輛的關鍵零部件。

以三代坦克為代表的新式軍用車輛，戰術技術指標是非常高的。作為發動機心臟的活塞和惡劣受力行動件的負重輪，用常規的材料，工藝是不行的，必須在高技術上予以突破。為此，我們查遍了國內外的文獻資料，沒法考察了美國和日本，雖找到了些線索，但照搬他們的技術資料是沒有的，畢竟他們的國情和技術路線跟我們不一樣。要上，必須全部靠自己。

科研工作是漫長而又艱難的，我們全面制訂研究方案：由易到難分層次，一步步地開展試驗工作，一項項地攻下技術難關。就這樣，經過六個五年計劃的實施和我們團隊兩三代科技人員的不懈奮斗，我退休了，我的同事們接著往前干。終于，我們五二所不僅是在擠壓鑄造技術，更有它與先進的真空電子朿焊接技術，復合材料技術，機械加工技術，雙金屬與可熔鹽芯技術，探傷及失效分析等新技術之間實現了有機結合和配套發展，達到了世界一流的水平。現在，我們可以自豪地說，我們已掌握了從汽車、摩托車、軍用車輛到最新式坦克的全套的高端活塞的制造技術，并已經用于我國最先進坦克發動機上。鋁合金裝甲板已用于各型戰車上，擠壓鑄造負重輪，也早以裝配了各式坦克和軍車。而且，擠壓鑄造的應用，已擴展到了履帶板，托帶輪，主動輪等諸多重要構件。為此，獲得了國家級和省部級多項科技成果獎，并為五二所及有關企業帶來一定的經濟效益。

三、著書立說，助力新技術推廣

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擠壓鑄造工藝及其應用研究已近十年了，除了開發出多種軍、民品外，我們在擠壓鑄造成形理論、模具設計、工藝參數、材料性能等各方面也都進行了較全面的研究，積累了較多實驗數據，發表了多篇論文。我們系統的收集了國內外的文獻資料，我還全文翻譯了前蘇聯兩本擠壓鑄造的專著。已經具備了著書立說的實力。也就在這段時間內，國內一些高校和研究所，也開展了此項研究，不少廠家也提出了應用此工藝的需求。因此，新技術的推廣事在必行。為此，我下定決心要編寫一本擠壓鑄造專著出版。

著書是辛苦的，那時，我白天照常上班，晚上抽兩小時著書，每天如此。在近四年多的時間內，我改稿四次才完稿。可最大的困難是新書出版問題。我找了四家出版社，都被惋言謝絕。因為，他們不清楚此項技術的先進性，我本人的業務能力和單位工作水平。一時，我陷入極大的困惑之中。怎么辦？我只好硬著頭皮，拿著厚厚的書稿，找了第五家出版社；並將著書項目申報到兵器部科技局；并托專家做了推薦。這些努力總算沒白費，“擠壓鑄造”一書終于1984年5月由國防工業出版社出版，并全國發行。

這是我國第一本也是國際上的第三本擠壓鑄造的專著，之前只有前蘇聯的兩本書。因為是新工藝，本書的出版在國內產生了較大影響：以此書做教材，兵器部舉辦了兩期培訓班；不到一年時間內，新書在全國各大書店都銷售一空；不少企業，包括一汽、二汽等，都參照本書內容，進行了擠壓鑄造新品的生產；有臺灣學者告訴我，臺灣地區的擠壓鑄造也是在看了此書后才開始發展起來的。

此書在國際上也產生了一定影響：1985年冬日本著名擠壓鑄造專家鈴木鎮夫奉政府派遣來華考察，我送了他此本書。他回國后，在日本權威雜志“日本金屬學會志”（1986年3期）發表了“中國的擠壓鑄造”一文，按本書內容介紹了中國擠壓鑄造發展情況，向讀者推介了本書，文中還寫道：“看了此書后，感到非常驚訝”！真大有出乎他意料之意。

此后，我又和其它專家合作，陸續編寫了“液態模鍛與擠壓鑄造技術”、“新型鋁活塞”、“特種鑄造手冊”（兩版本）和“鑄造工程師手冊”（兩版本）等7本專著，及時總結并推介了擠壓鑄造的新技術，新成果。

四、組建學術團體，搭建中國學術交流平臺

八十年代初，我國擠壓鑄造（液態模鍛）的研究和生產應用已風起云涌。除五二所外，上海交大，哈工大及武漢水運工程學院（現武漢理工大學）的研發工作走在了前頭。為促進國內的學術交流，上述單位的專家商量：由各單位輪流當東，召開全國性的擠壓鑄造學術交流會。但是，沒有一個全國性的學術團體牽頭，此事做起來也很困難。為此，我們到北京找了全國機械工程學會秘書長：希望其屬下成立擠壓鑄造專業委員會。他雖表示支持，但手續辦下來時間會很長，似乎難以行得通；因中國兵工學會金屬材料分會掛靠在我五二所，我即找到學會秘書長和部里主管，商量此事。他們欣然同意將此專業委員會掛靠在分會下面，成為中國兵工學會下屬第三級學會。

1984年春天，中國兵工學會金屬材料分會擠壓鑄造專業委員會正式成立，并在湖北武漢新洲，召開了全國第一次擠壓鑄造（液態模鍛）學術交流會。當時，我被推舉為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后任專委會主任，退休后任名譽主任）。此后每隔2-3年開一次，前后在常州、北京、寧波開了學術年會。也就在這段時間內，中國機械工程學會鍛壓學會也成立了液態模鍛專業委員會，掛靠哈工大，我也任副主任。

為了能統籌規劃全國的學術活動，提高辦會效率，促進不同學科之間的交流和融合。我們兩個專業委員，又和全國鑄造學會壓鑄專業委員及“特種鑄造及有色合金”雜志編輯部商量，由四家聯合籌辦“全國壓鑄，擠壓鑄造，半固態加工學術討論會，每隔二年定期舉辦一次，到現在為止，已在煙臺、深圳、寧波、重慶、深圳、蘇州、廣州、南通、珠海召開過多次會議，每次會議都能收到150篇以上論文，（其中擠壓鑄造約30—40篇），到會代表都有200多人，每次會議出論文集，已成為我國此領域學術交流的一個“品牌”，并吸引了香港、臺灣、韓國和日本的學者前來參會。

五、軍轉民，展示新技術的巨大潛能

九十年代初，五二所在寧波辦分所，擠壓鑄造的研究團隊，也從包頭搬到了寧波。恰逢我國摩托車產業大發展初期，1993年我們研發成功摩托車鋁輪轂擠壓鑄造新技術，并獲得了國家發明專利。一時間，國內涌現出鋁輪轂擠壓鑄造熱潮；近100臺壓力機設備一擁而上，尤其在江浙一帶的私人老板，想盡辦法來我所學習技術。到1995年我國擠壓鑄造摩托車鋁輪轂的年生產能力達到了三百萬只的水平。但好景不長，由于質量控制，技術水平和市場變化等諸多原因，大部分粗放生產的“夫妻廠”都關停了，留下來的卻發展為大的產業。

摩托車鋁輪轂的熱潮，給我國擠壓鑄造產業也打下了一定的物質基礎。后來，我們的研發團隊陸續開發并生產了摩托車上聯板，剎車泵，齒輪箱蓋，減震筒；汽車空調壓縮機的缸體、缸蓋、活塞；渦旋盤；空氣濾清器的罐體、罐蓋，船用螺旋槳，鋼琴支架等，據2005年的粗略統計，我所在研發團隊已經開發出80多個品種，250多種規格的擠壓鑄造產品，為我國民品生產做出了我們的貢獻。其中不少產品還填補了我國的空白。以上海通用別克轎車的5V16氣缸體為例：一開始，它就定位為別克車需國產化的關鍵零部件，交由上海某大鑄造廠試制，并專門從日本引進了擠鑄機和模具。但搞了三年，產品仍要靠美國進口。因其關鍵零部件“國產化率指標”必須達50%后，別克車才許下線的問題，客戶很著急，找到了我五二所來做。我開發團隊未從國家要一分錢，從模具設備到材料工藝進行研究和創新，不到一年，即全面達到美國客戶要求，順利投產，并成為我所軍轉民的主力產品。國產化達標的別克車也順利下線了，是時任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剪的彩。

六、讓中國擠壓鑄造設備趕上日本

1990年夏，我到日本考察擠壓鑄造，此事令我刻骨銘心：因受兩大公司之托，打算采購日本宇部公司大型擠壓鑄造機，用于生產汽車鋁輪轂。可到宇部后，生產車間不讓進，只讓看實驗室原理樣機，既無模具又停電關機，一副傲慢自居的腔調，大設備不賣，小機器貴得嚇人。此次考察后，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國生產上要大量裝備先進擠壓鑄造機，還得靠我們自己！

從此，我一是利用各種機會，如學術報告，論文著書等，呼吁開發自己的先進設備；二是通過各種途徑向上級申請立項，爭取經費；三是找朋友托關系，說服大企業老板投資先進擠鑄機項目。十年過去了，我人也早已從五二所退休了，但此愿望還未實現。直到2007年，我開會參觀了蘇州三基鑄造裝備有限公司，托一壓鑄機專家向該廠轉達了共同開發擠鑄機的愿望。很快，得到了公司許總的積極響應，簽訂了由我提供技術支撐，三基提供人員、設備和資金的合作研發先進擠壓鑄造機的協議。

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國內第一臺先進的SCH型350噸臥式擠壓鑄造機問世，并于2008年通過了江蘇省級專家鑒定，結論是綜合指標達國際先進水平。之后又相繼研發出，SCH型1000，1250噸全自動臥式擠鑄機，SCV型50，250，800，2000噸級立式全自動擠鑄機系列，到目前為止，共生產銷售50多臺機，產品還銷售到瑞典，美國。蘇州三基擠壓鑄造機的問世，動搖了日本機的壟斷地位，宇部公司不得不宣布：小擠鑄機降價50%，大擠鑄機也可以賣了。

我國先進擠壓鑄造機的應用，大幅度提升了我國擠鑄工業的裝備水平。2009年深圳華為售北美通訊產品發生從基站高塔掉落事故，急需解決其固定板更新問題，我們向其建議用擠壓鑄件取代原鑄件，為此，我被邀到華為講課，幫助蘇州一企業（東山精密）用三基先進設備以超常速度試制出樣品并獲得華為認可。后來，蘇州東山精密用8臺三基SCH型350擠鑄機，生產該產品，年產值達一個億，并很快就上市了；有工廠訂SCH型1250噸全自動機，90秒鐘可生產一個5公斤重的汽車泵殼件，成品率可高達95%以上；一些原來我國不能生產的關鍵零部件，現在也可以生產了，如我們與三基合作，在SCV型2000噸大型機上，為一汽紅旗轎車開發成功30公斤重的鋁合金副車架零件，填補國內的多項空白。

我國擠壓鑄造整體實力的提升，引起了國際產業界的重視：美國通用汽車公司宣布，其上海的研究院，用三基公司擠鑄機研發新的汽車用鎂合金擠壓鑄造產品；北美壓鑄協會也和三基公司合作，將部份擠壓鑄造產品，搬來中國生產；我們和澳大利亞合作，已經為德國SAF的大型卡車，研發出31公斤重的大型鋁基復合材料擠鑄件。而上述的研發工作都是有前瞻性的，也都是走在世界前頭的。

我雖年事已高，但仍喜歡做這些事，為了強國夢，我不會停步的。

【小詩一首】

擠壓鑄造和我

作者：齊丕驤

與液態模鍛同歲[注]，

干擠壓鑄造半輩，

立神州大地熱土，

爭全球同行之最。

注：“擠壓鑄造”初始名稱為“液態模鍛”，發明于1937年，正好與作者同歲。